东西问｜苏智良：为什么说法国人饶家驹是“被遗忘的英雄”？

　　中新社上海9月10日电 题：为什么说法国人饶家驹是“被遗忘的英雄”？

　　——专访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抗战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研究会会长苏智良

　　中新社记者 许婧



　　1937年11月，日军侵占上海，法国人饶家驹在上海城隍庙周边创立战时救护平民的难民安全区——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也称饶家驹安全区)，并延续至1940年6月，保护了30万中国难民，成为东方战火中的“诺亚方舟”。

　　饶家驹是谁？为什么说他是“被遗忘的英雄”？今天发扬和传承饶家驹的“大爱精神”有何意义？新近出版《饶家驹：被遗忘的英雄》一书的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抗战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研究会会长苏智良，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作出解答。



饶家驹佩戴勋章照片。1938年2月12日，饶家驹获颁法国国家最高荣誉勋章。　(受访者供图)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您如何与饶家驹结缘？他在上海主要做了哪些事情？

　　苏智良：约20年前，我读到了饶家驹的故事：这位1913年来到上海传教的法国神父，在中日激战之际，说服双方同意，在方浜路、民国路之间设立南市难民安全区。南市难民安全区建立第一天，先辟城隍庙、豫园、小世界及各学校、教堂为收容所，当即收容2万余难民，此后陆续增加，最多时难民区内约有130个收容所，区内难民数超过20万。这个中立的安全区一直延续到1940年6月，保护了30万中国难民。这位法国人被称为“难民之父”“中国之友”，还被难民们誉为“洋城隍”。

　　饶家驹最吸引我的，是他悲天悯人的奉献精神，超越国家、种族与宗教的大爱。他凭借着智慧、坚韧与技巧，促成了难民区的建立。

　　近年来，德国人拉贝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的国际人道主义行动广为人知。较之拉贝，饶家驹这位更早挽救无数中国人生命的法国人，却一直知者寥寥，可谓“被遗忘的英雄”。我们希望恢复历史的原貌。

　　2013年，我约研究生王海鸥从事调查，并寻找各种史料。她和陈斌等同学一起，找到十位当年的难民。今年8月，我和王海鸥的新著《饶家驹：被遗忘的英雄》出版，通过深入挖掘国内外档案、亲历者口述、历史文献等珍贵资料，以及不少稀见的图片，全面还原当时难民安全区的生活图景和饶家驹的传奇一生。



上海战时难民代表王晓梅在2014年举办的中法友好年项目“饶家驹与战时平民保护”国际研讨会上讲述自己在南市难民安全区的经历。受访者供图
　　中新社记者：写作这本书中，您有哪些新发现和研究成果？

　　苏智良：拉贝受饶家驹在上海设立安全区的启发，拟筹南京国际安全区，并请这位法国人予以帮助。我们发现，作为多个慈善组织的负责人、万国商团随军神父的饶家驹，当年的知名度也是很高的。但时隔数十年后，人们对饶家驹的了解却大多是从《拉贝日记》中获得的——拉贝曾在他的日记中十多次提到了饶家驹。

　　要还原饶家驹的一生，最艰难的是搜集资料、再现历史的细节。我们在20多年的研究中，从国内外寻找到大量的档案、报刊、图片、影像，积累了大量第一手资料。

　　着手写作这本新著时，我们将亲历者口述与史料记载相结合，力图展现饶家驹在战争中所表现出的人道主义和无私奉献精神，以及他对中国难民的深切关怀。比如，饶家驹说他的口袋里永远要有糖。他看到那些小孩啼哭，就拿两个糖，用上海话说“别哭”。还有资料说，在寒冷的冬天，饶家驹要求国际救济会将热饭装在厚纸袋里，再用棉絮包着纸袋放置在木桶里，以保证难民们能吃到温热的饭菜。

　　在难民区幸存者的记忆里，饶家驹每天早上都会来到难民区；难民区外炮火声声，难民区里大家尚能睡个觉；有人定期来发粮食和药品，有时还有面包；难民区里有医院、学校、养老院、工厂、维持纪律的人，几乎像一个浓缩的小社会。



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内，医生为受伤难民提供医疗服务。受访者供图
　　我们在新书中还披露了饶家驹回国后继续从事难民救济工作的经历，以及他在二战结束后赴德国柏林救济德国民众的善举。

　　中新社记者：您认为当下讲述、传播饶家驹的故事，对中法两国有何影响？

　　苏智良：我感觉这是中法友谊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却几乎被遗忘了。需要指出的是，上海曾组团到饶家驹的故乡、法国西部小城桑特市去寻访饶家驹的个人生平。遗憾的是，距离巴黎几百公里的桑特市民众都不知道饶家驹其人其事。

　　不过，寻访团找到了饶家驹出生的公寓以及饶家驹从中国回到法国之后居住的公寓。

　　寻访团还找到了一些载有饶家驹和上海南市难民区详细报道的文献资料，甚至还有饶家驹自己拍摄的两张关于难民区的照片。

　　寻访团也找到了桑特市政府档案室保管的饶家驹出生档案，上面清晰地记录了饶家驹的出生证明及家庭成员的信息。原来，饶家驹的整个家族都没有留下后人，所以这个名字渐渐被遗忘、无人知晓。

　　其实，饶家驹对安全区地点的选择，也有其独特考虑，他选在南市靠近法租界的地方，一旦有事情发生，饶家驹可以便利地与法租界建立联系，请求援助。



1937年11月，不计其数的难民拥挤在南市与法租界交界处的民国路上，随着战争的进行，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向租界避难。但租界因人满为患而限制难民进入。　(受访者供图)
　　今年8月，我和法国“吴建民之友协会”主席徐波等一起，联合发起寻找30万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难民后代的倡议，希望请难民后代代表一同参与2025年11月在法国举行的饶家驹相关研讨会。我们希望饶家驹的故事能从上海讲到法国再讲到世界，希望被他保护过的难民后代，能成为中法友谊的传递者。

　　中新社记者：饶家驹的故事对我们全面理解二战历史有何作用？

　　苏智良：作为二战中成功解救难民的范例，通过饶家驹不平凡的经历，今天的人们可以看到历史的一个动人侧面，并且认识到中国抗战的世界性。

　　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的故事也是中国与世界共同抗击侵略者、推动世界文明进步的生动案例。如今，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的纪念碑已矗立在城隍庙的山门旁，饶家驹的雕像已在淞沪抗战纪念馆展览中。

　　2024年9月3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来到上海，缅怀饶家驹，致敬饶家驹安全区。

　　我还期待能早日建成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的纪念馆，有电影人拍摄一部故事片。



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们。前排右二为饶家驹。受访者供图
　　中新社记者：我们今天讲述饶家驹的故事有何现实意义？

　　苏智良：二战时期的上海南市难民安全区，被视为出色的战时难民安全区，当时得到国际红十字会的极大关注，他们不断派员来上海考察，了解安全区的理念、运作机制。这个“上海模式”也被推广到南京、汉口、广州，乃至法国、德国。1949年国际人道法——《关于战时保护平民之日内瓦公约》(日内瓦第四公约)诞生。

　　日内瓦第四公约对“上海模式”进行了定义，并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关于保护战争或武装冲突受难者的“国际人道法”的法典。现在，这些国际人道法已经广为国际社会接纳，加入该公约的国家有196个。安全区的概念也被普遍使用，联合国安理会建议并批准推广安全区来保证战时平民的生命安全。(完)

　　受访者简介：



苏智良。受访者供图
　　苏智良，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抗战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研究会会长。长期从事抗战史、城市史和社会史研究。著有《饶家驹：被遗忘的英雄》《去大后方》《日军“慰安妇”全史》(合著)等。